“这是醋。”盯着她纯净却迷茫的眸子, 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个人尽皆知的常识解释给她听:“百姓烹饪佐餐时用的一种寻常调料。”

“醋……”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 脸上露出几丝不易觉察的红润, 仿佛是在为自己的懵懂无知而感到尴尬:“我不知道, 没……没见过。”

说话时带着几丝含糊之音,这在我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时就发现了。

之所以不大开口, 或者是一句话尽量说得非常之简短, 除了她性子使然外, 有一部分原因, 应当是她不大习惯说话所致才对。

说话语调有些生涩, 甚至刻意去回避别人的问话,偶尔说到她兴致所在的地方,比如方才那个甘月酥,她才会稍微说得多一些,给我的感觉,似乎是以前并没有经常性地说过话,整个人的声音曾经被尘封了许久一般。
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推测。

我对别人一般没什么兴趣,但是于她,总觉得这个女孩当真是个十分古怪的人, 令我不由得想去猜测,去揣摩。

越是难解的谜题,大约越是想弄清罢。

“这些呢, 也没见过么?”我扫了桌上小吃一眼, 又道。

“有些见过……”她垂眸盯着面前一碗白米饭, 捏住筷子, 低声道:“这叫米饭……我知道……知道……也吃的……”

她说话居然开始结巴起来,脸越发红了。似乎还能将语言运用自如,心里一旦着急,便会说得磕磕绊绊,词不达意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傻子,我不知道,它们,是……没……没见过,没见过,以前家里没这些,我们……不吃……不吃这些东西。”

我看着她眼圈微微泛红,睫毛长而柔软,上面似有水雾凝聚栖息,心里蓦地涌出一丝歉疚之感。

应当不是中原人罢,最近才过来的,不然也不会对这些中原的东西这般陌生。

但是,如果她不是中原人,为什么说话却是中原口音?

一瞬,我便否定了这个猜想。

时间过去太久,我倒是忘记了,我自己原本也不是中原之人,但是一直也是说着中原这边的话,没什么不同。在古早之前,烟云海的先祖原先都是从中原地区迁徙进去的,习俗和风尚随着历史变迁,已然改变许多,但是起初的一些习惯都保留了下来,比如语言和文字,不曾改变。

我在心底叹口气,感觉她从头到脚,没有哪处不是一个谜。

不知不觉,送到口中的饺子已然凉透,我才明白过来,自己已经在心里问过无数个关于她的问题,而时间在这空当,早已匆匆地溜走了。

这种感觉令我有些陌生。我是否对她,太过好奇了些。

“你若不喜欢吃酸的,那便不要蘸着它吃。”

我停止那有些紊乱的思绪,淡淡地叮嘱她一声,她恍然点点头,不知道是心不在焉,还是她以往当真是受过什么极端的刺激或遭遇,导致自我封闭,总之又不再说话,一时间桌上气氛分外冷寂,只能听到轻轻咀嚼的声音。

我习惯安静,倒也并不以为意,到了后头,见她搁下碗筷,这才问她:“吃好了么?”

她又点头。

我唤小二过来付过账,随即领着她走到一处略显僻静的角落站着。午间阳光惨白刺目,她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,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出几丝柔软的光。

“伸出手。”

她一愣,随即在身上擦了擦,有些拘谨地伸出手,掌心朝上翻着,纹理细腻,手腕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淤青,像一条青色小蛇,仿佛是长时间被绳索或者锁链之类的物事束缚过之后,留下的痕迹。

我拿出身上钱袋,取了一半盘缠出来留给自己,剩下的连同钱袋一同搁在她手上:“这有点银子,你拿着,妥帖收好了。”

目光一瞥,发现她身上的衣衫早已经残破不堪,原先应当是极其细腻华贵的缎面,现在许多地方都已经翻卷了,衣摆处被扯成参差的长条,又道:“你衣服破了,去成衣店里给自己挑件新衣衫。”

她手里紧紧攥着钱袋,低下头去,再次一言不发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

萍水相逢,也该就此分别。

我自上觑着她,她蓦地抬起头来,道:“你……你要去哪里?”

“哪里都好。”

这才转过身,再没有瞧她,径自朝前走去。

人流拥挤,我挤入人潮中,四周一张张陌生而苍白的面孔,在我身边安静地掠过。

像眼前这样,无论我遇见过多少人,从来没交谈过的,只说过几句话的,偶尔因为某些原因必须接触一段时间的,对我来说,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。

我不会在他们身边停留太久。

尽量使自己包在一个茧里,心肠要比以往更加冷硬,稍微柔软一下,都不可以。

走得一会,我回过头去,就见人潮尽头,她还是近乎木偶一般站着,小小的身子逆着日光,只能瞧见她大致的轮廓。

这个惨白的轮廓刺得我眼睛蓦地有些疼,急忙侧过脸去。

我……可怜她么?我在心里问自己。

得不到答案,再次回过头去,人流汹涌,那小小的身影,再也寻不见了。

我怔怔地瞧了会,再次朝前走。

“师傅,烦请帮我造一套柳叶薄刀。”我站在一间锻造武器的铺子面前,对铺子里的打铁师傅道。

铺子里生意清闲,那师傅原本正在打盹,一听我的话,立刻就跳了起来。

“姑娘这是要造暗器?好嘞。”他咧嘴一笑,露出并不整齐的黄牙,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,瞥到我背上束着的长剑,又憨笑道:“像姑娘这样的,做这打打杀杀的暗器做啥子呀?很少见嘞。”

我随意道:“最近世道不大太平,带着防身。”

“嘿嘿,姑娘说得对,的确……的确这世道不大太平呢。尤其是俺们这青萱附近,这几天也出了件大事。”他目光压盖下来,神秘兮兮道:“青萱附近那林子,最近出了些到处走动的骨头架子,可吓人哩,姑娘你知道不?”

之前在林子里遇到的那些怨气极重的阴尸么?

我点点头:“略有耳闻。”

他自去取了一套打造薄刀的铁模出来,又道:“那姑娘知不知道锁龙沉渊?”

锁龙沉渊?

我蹙了蹙眉。

锁龙沉渊我自是知道的,六十年前我恰巧来青萱,这里便发生了一件悚然听闻的事。

这青萱原本就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,据说因着在周朝时附近困锁了一条龙而闻名。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又传出流言,说那锁龙沉渊里埋着大量稀世奇珍,当时便有一伙倒斗之人结伴去那沉渊里探宝,结果去了十二个人,却只回来了一个,还变得疯疯癫癫,过不了几天便又死在家中。

我接着点头道:“锁龙沉渊,确也听过。”

这师傅似乎是觉得锻造武器的过程太过单调,便又继续与我闲话唠嗑:“其实一看姑娘就知道不是俺们青萱的人,嘿嘿,俺们青萱姑娘没你好看。俺们青萱这地,自当年周天子穆手下就是一处宝地哩,当年周天子穆出游,就在那林子附近遇见一条龙,鬼晓得那是不是龙,一说是龙的儿子。周天子见了那龙,惊了御驾,幸好被当时路过的两个男人给救了,那两个男人很本事,当下就把那条龙给制服了,困锁在这锁龙深渊里。听说啊,为了止住那条龙的戾气和怨气,还坑杀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呢。”

他说得眼中冒光,脸色有些惨白,又道:“只是最近从那沉渊里爬出来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,那些都是周天子时期,那锁龙深渊里殉葬陪龙的枯骨。”

“我兄弟前几天就看见了那骨架子爬出来的景象,吓得差点撂在那林子里,再也回不来了哩。他回来后就病倒了,我去瞧他,他抓着我的手,可着劲地哭,说除了那些爬出来的骨头架子,其实最吓到他的,还是一只爬出来的小鬼!”

“小……鬼?”我对这事倒是有些兴致,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对,小鬼,其实是个毛孩子咧。”

我心里一凛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
“我那兄弟跑到那林子里,就见那林子里有个大石壁,裂了一条裂缝出来,里边鬼哭狼嚎,爬出来许多黑黝黝的影子。他吓坏了,瘫倒在地上,最后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又从里头爬出来,那两只眼睛……啧啧,那两只眼睛,红得像是滴出血来似的,红彤彤的,吓死个人,看身形好像还是个丫头。”
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!”

我身子一抖,音调不由得提高了些许。

他笑得有几分阴森:“嘿嘿,姑娘,我以为你使刀弄剑的,应当也是个胆大的人,想不到姑娘家嘛,胆子到底还是小嘞。”

我压住心中惊诧,续道:“那小丫头,什么模样?”

“我兄弟都快吓得晕过去了,加上天色又暗,谁还顾得瞧清楚她什么模样,就记得那两红眼睛,娘咧,忒可怕了点。”

女孩。

阴尸。

树林。

锁龙沉渊。

将这一切串联,我的头蓦地有些痛起来。

那女孩……那女孩竟是从锁龙沉渊里出来的?

那她……

心绪杂乱之下,之后那打铁师傅的话,我大约只听进去七八分,在铁匠铺子枯坐了一下午,眼看着夕阳西下,暮色沉沉,那套柳叶薄刀才将将锻好。

我付过银钱,那师傅将整套薄刀扣在一个牛皮包囊里,递给我,笑道:“说了这许多,姑娘你可要小心点哩,妖魔鬼怪可不比人咧,这些刀剑啥的还真不好怎么对付它们。如果要出镇子,千万不要走附近那个林子。”

我先前便是从那林子里过来的,倒也不怕,不过还是颔首道:“承蒙挂心。”

从铺子里出来,暮色越发暗了,街道上人流散尽,青石板上沉淀着暗夜到来前的冷寂。

那个女孩,现下她会在哪里落脚?

她拿了银子,知道该去附近的客栈住上一宿么?

或者只是,像一只可怜的猫一般,蜷缩在这镇子里的某个角落?

我轻轻呼出一口气,傍晚的冷风吹将过来,带着隐隐几丝阴寒。

罢了,走吧。

最终寻到了一处客栈,跨进门槛一瞧,因着还是晚饭时分,店里此时还是比较热闹的。

走到柜台旁,掌柜的便对我招呼道:“这位客官,用饭还是住店?”

问话之间,身后有个醉酒之人与我擦身而过,撞了我一下,我不动声色地偏过身去,侧了侧脸,视线越过客栈大门,忽然瞥见远处一棵树下席地坐着一个身量矮小的身影,躲在暗沉的暮色里。

这身影有些瑟缩,我阖了阖眼,认出了她来。

“客官,用饭还是住店?”这时,掌柜的再次问我道。

我回过神,低声道:“住店。不过你且等一下,我去去就回。”

说完快步朝外头走去,刚走得几步,见那前面树下竟又闪出来一个男人,立在那小小的身影面前。那个男子身形比较高大,也不知道在对女孩说些什么,女孩低着头,似是一言不发,不作理会。

不过很快,我就发现那男人手脚并不干净,竟还伸出手去,很是轻浮地在女孩脸上摸了一把。

我心里不禁一阵恼然。

却见那女孩猛地揪住那只往她脸上摸过来的手,反手一折,那男人痛得惨叫一声,立时跪在了地上。

很快我便到了她身边,她没说话,只是低着头,手里锁着那男人的手腕,细而长的发丝垂在白皙的脸颊旁,琥珀色眸子的边角,在暮色下闪着阴冷的一丝光。

就和寒冰一般。

那男人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,嘴里直哼哼,见我过来,嘴巴张了张,似乎是在向我求救。

我冷冷地对那男人道:“走。”

她听到我的声音,这才慢慢抬起头来,看见我,面上并没有半点惊讶,就这样看着我,仿佛知道我在这似的,手上的力道也松了,垂下了手臂。

而那男人脱了束缚,立刻惊慌失措地跑了。

过得一会,她用手背蹭了蹭脸,这才低声道:“……他不是好人。”

“我瞧见了。”我蹲下身,看着她:“今晚就打算睡在这么?”

她不语。

“叫你去换件衣衫,为什么不去店里挑一件新的?”

她依旧不语。

“你在跟着我。”最后,我低声说道。

她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,又低下头去,并不回答。

奇怪而可怕的女孩,鬼魅一般,一整个下午,我竟都没有察觉到,她一直随在我身后不远处。

“跟我来。”我站起身,朝客栈方向走去,她在身后诺诺地道了声“好……”,依旧很是乖觉地跟上来,与方才差点绞断那轻浮男人手腕的女孩,判若两人。

回到客栈厅堂,那掌柜的道:“姑娘你总算是回了,若是再晚上一点,可就没客房了。”

我道:“那麻烦给我两间。”

“就剩最后一间了嘞。镇子附近最近不太平,闹鬼哩,晚上大家伙都不敢走夜路,这留下来夜宿的客官也就多了,只剩下最后一间了。”他探头出来,瞥了眼我身边的女孩,又道:“小丫头身板小,占不了多大地方,要不客官你两挤挤?”

“……”沉默许久,我掏出银两,道:“那给我记一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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